第5章 桑家瓦肆-《天圣令(壹)》


    第(2/3)页

    龚美有些无奈,然而又不忍拂了刘娥的兴致,只得劝她:“小娥,那又怎么样,大娘这辈子也成不了二十一娘。”

    “那我能成为二十一娘吗?”刘娥眼中有着火热,这样的火热,龚美见过几次。在她准备进京城前,也在她和他初次谈起挣钱开铺子的计划前。

    “全汴京城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要成为二十一娘,可二十一娘只有一个。”龚美只得这样戳破小姑娘的幻想,他待在码头,听到的黑暗面和荤段子,远比刘娥多得多。

    “我听说莲花棚的况七娘和象棚的潘巧姑,比二十一娘还红。”刘娥不服气地反驳。

    “这样的人,全汴京城数不出五个来,可汴京城,想成为她们那样的姑娘们,不会比一万个少。”

    刘娥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也没想成为她们,哪怕成为霓裳队也好。”

    霓裳队就是桑家瓦子买了些容颜娇好、音声甜美的小姑娘来培训,几轮淘汰后好的留下来先作伴唱,差的或卖或降作侍女。若练得好了,经过竞争,还能够有机会得到单独开唱的机会,成为独立歌姬。刘娥打听过了,只要不被中途淘汰,两三年以后,哪怕最差的还是继续当伴唱,一个月也能挣上五六千钱。

    刘娥说:“大娘一年都没挣那么多。”

    龚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扛活的码头,听说是巨贾马家的,他们家一年交易能有几千万钱进出。前儿他们家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十余个码头扛活的上千号人,中午都能多喝一碗肉汤。小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命是天生的。”

    刘娥却不认:“阿哥,大娘说,人受苦是运不好,却不该认命不好。人只要努力,或者改不了命,却能改得了运。阿哥,你的手这么巧,能打最精细的花样子,你应该到银楼去做师傅,甚至……可以自己开银楼,你不应该永远在码头扛活。”

    这样的力气活,只要扛得几年,不到三十多岁便如那几个老力工一样,弯腰驼背,很快就扛不动了,只能坐着等死。而那些银楼的师傅,六十岁了还照样能够人人尊敬,坐着那里指挥着徒弟就能够挣大钱。哥哥要过的是后一种生活,而不是前一种。

    从桑家瓦子出来,她看到后街上有许多的银楼,便厚着脸皮壮着胆子进去看了,她打听得前面许多瓦子的姑娘都会来打首饰,薄薄的一分银子,打个花样配点彩石,就也能卖上几贯钱甚至十几贯钱。

    刘娥又道:“阿哥,她们卖二贯,咱们就卖一贯八,一贯七。那样的花样,你是能打得出来。我问过铺面的租金了,如果我做了霓裳队,挣个五年左右,就能够挣个最小铺面的半年租金,再加上一套打银的家什了。阿哥,只要五年,我们下半生就可以翘着脚收钱当老板了……”

    龚美无语,只得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把钱往她手里又塞了塞。从蜀中相识,到一路逃难,直至进京,龚美知道,一直以来拿主意的那个人是小娥,自己听从便可。然而自从进了汴京城,小娥的想法越来越多,多到他已经跟不上了。

    然而,他一直自认为比小娥看到更多的黑暗面,他从来不曾认为小娥的愿意能实现。小娥的心气飘得太高,总是经不住诱惑地想往高处去,然而在汴京城,像小娥这样身在底层而充满不切实际狂想的扛包的草芥之人,已经太多太多。

    有人拿着比码头扛包还低的收入,去给禁军当外包苦力,落了一身病还只被人当傻子;有人花了几年工钱纹了满身花绣,在西市里炫耀武力被人打成狗;还有人卖了自身给大户人家当奴才,最后什么也没混出来。有些人把每天的工钱都拿去赌,妄想着能够有一日发大财,最终还不是赔光了所有的血汗钱。

    小娥说得虽好,但是做歌伎不但要受人调笑欺辱,甚至所挣的大头都是背后的老板抽走,她的想法,只能是妄想罢了。

    梦想人人都有,全汴京的底层百姓很多都有着疯狂的想象力,可是成功的人,几万人未必能有一个。

    不知道刘娥是被他说服了,还是觉得说服他太费力,总之,此后刘娥没有再说什么。

    春去秋来,刘娥在孙大娘的果子铺帮忙,转眼就是半年了。

    这半年的日子,对她的改变是巨大的。

    十三岁到十四岁,正是小女孩开始发良的时候。之前她因为逃难营养不良,整个人面黄肌瘦,除了声音清脆些,跟个小男孩差不多。如今在这店里吃得甚好,尤其是每日里做坏的卖剩下的糕点,就成了她的食物,再加上她如今上了灶,每日里只做些蒸面发糕的活计,劈柴烧火的事也少了,养得手也细了,这脸上的水分也多了,就半年时间,她变得白了胖了,甚至胸口都开始有点微鼓出来,生疼生疼地。

    此时她脱去棉袄,初初换上春天的襦裙,看着已经是个小少女了。杏眼桃腮,顾盼生辉,在孙大娘这糕饼铺里,如同陋室明娟。她爱笑,见人常笑。她时常记着,那死在路上的三娘子对她说过的话:“小娥,江湖上讨生活,心头要藏着一把刀,脸上却要给人七分笑。你要学会笑,人才能容你活下去。”她老嫌她笑得太难看,要她学着像她那样地笑。如今那个笑得好看的已经不在了,而那个笑得难看的,也渐渐地学会了她那样的笑容。

    此时她正走在御街上,两边是她这半年来已经渐渐熟悉了的街市盛况。

    城中最热闹的,要数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西梁门外瓦子及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等,每日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刘娥走在潘楼街上,这是离宫城极近的街市,街南是“鹰店”,专进行鹰鹘等猛禽交易;过去南进的巷子是“界身”,是金银采帛贸易,每笔买卖可能达千万钱以上;街北就是著名的潘楼酒店,楼下每天自五更天就摆开市场,买卖书画珍玩等货物;这边上一溜儿,都摆上南北小吃。

    沿潘楼酒店向东,一路下来,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这些大瓦子,可以容纳几千人呢。依着瓦子自下而上的卖药、卖卦、饮食、剃剪等小贩就更多了。

    刘娥每次过来,最喜欢的就是在各金银铺子上流连,人家看她只以为是个喜欢金银饰物又买不起的小姑娘,可是她所观察着的,却绝不仅仅于此。

    “明明是一样的银子,就是这么敲打几下弄成个花样,就收这么贵的手工,阿哥,我们一定要开个银铺子,只要我们能够收得比人低,一定能招揽到许多生意的。”头一天参观完整条银铺街的刘娥,兴奋地拉着龚美说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半年里,她为孙家果子铺争取到了桑家瓦肆的长期生意。一开始,是她讨好檀香,使得二十一娘房中开始用孙家果子,由于孙大娘的手艺实在不错,渐次地连大厅里都开始摆上孙家果子作为茶点。这个结果,自然是刘娥下了许多功夫得来的。凡是席间推荐送上孙家果子的小丫环和仆役们都能够落几个铜钱的回扣,自然就人人卖力推荐。

    才上个月,桑家瓦子的许管事就给孙家果子铺直接下了长期订单,孙大娘忙得连门市都供应不上了,如今听了刘娥的劝说,已经准备着再招两个小丫头做帮工。如今不要说她和刘娥要赶工,连四丫都开始上手做糕点拿工钱了。

    四丫自从被她后娘打得险些连命都没了,吃了教训,再不信后娘的蛊惑:“你挣的钱都应该给你弟弟”“你弟弟才是男丁”“大娘真黑心不给你工钱”“大娘肯给那外来丫头工钱不给你,还不欺负你人老实”……她回了后娘身边,每日里只比在大娘处干得更多更累,吃得差吃得少,还要受后娘时不时虐待。她脑子是笨了些,但是终于分清了好歹。

    这半年来,她跟着刘娥学到了许多,如今不但做事主动眼里有活,而且也不再没事只缩在一边,而是主动跟大娘示好,主动招揽顾客,给刘娥打下手的效率比当日跟着孙大娘时强多了。

    而刘娥带着四丫之余,也乘机向她学会了一口字正腔圆的汴京官话,如今虽然还隐隐带着些乡音,听得出不像是本地人,但基本上与人交流,已经不似之前那般一听就是乡下来的怪腔调。倒象是已经如同居住汴京数年之久的人。

    汴京乃是都城,大半人口是外来的,而语音的熟练与否,成了“汴京人”与“外乡人”的隐形区别。如今刘娥明显已经迈过了这个门槛。

    这半年时间,刘娥借机跟桑家瓦肆上上下下都混得极熟。之前她已经混熟了得胜后街一整条小巷子,那条巷子中多半都是小吃铺的店主,却比不得这桑家瓦肆精彩无比。

    桑家瓦肆在汴京城诸多瓦肆中只能算得中小规模,最多的时候也只能容纳一两百人。一个城市只有发展出在衣食无忧中有寻欢作乐的人群,才会有瓦肆。瓦肆中基本上都是百艺杂陈,竞争激烈。有一技之长者,无不想混入其中,过上有瓦遮头,风雨不侵、寒暑无忧的生活。而瓦肆为了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也无不积极争取着业内最出色的人才进驻。

    所谓的瓦肆勾栏,原本的意思,不过是为了便于表演和分融,用标杆和帽布遮挡,所以才称为勾栏。进不了瓦肆的艺人,顶多只能在露天里表演,叫做“打野呵”,收的钱不足瓦肆的十分之一。

    而进了瓦肆,坐在有瓦遮头的厅堂里,叫一壶好茶,上一盘果子糕点,有茶博士侍候,按歌舞鼓词讲经参军戏杂耍绳技等的分类,想看什么有什么,既安逸又舒服有派儿,自然是赢得了更多人的喜欢。

    刘娥每日上午做糕点下午送货,孙大娘给的时间又宽裕,她混迹其中,不但听了一肚子歌曲掌故,连时事新闻也听了不少,什么“官家与小周后风流史”“南唐国主好诗文”“后蜀孟昶的七宝夜壶”“这次征辽又败了”“武功郡王自杀一定有问题”“秦王三年内一定出事”“赵老相公会不会被起复”“卢相公这次会站哪边”这些茶客闲话,她虽然听不太明白,但觉得这些时事,简直比鼓儿词还要更新鲜刺激。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