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蜀道难行-《天圣令(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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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大汉哈哈一笑:“啥子报答的,都是穷棒子,搭把手求个活路罢了。”

    “大爷,您给我留个名字吧,我好记住。”她说。婆婆说过,人要懂得记恩。

    那大汉见她小小一个人儿,一脸虔诚认真的模样,倒觉好笑。他在道上素有名声,帮过无数的人,也有许多人感恩戴德,但是这般小的孩子这样一脸认真地说出这话来时,倒让他有些感慨。当下只摸摸她的头道:“啥子大爷小爷的,咱们都是穷苦人出身。我名叫王小波,你也跟大家一样叫我王大哥吧!!”

    龚美看在眼里,心中好生敬重,忙道:“王——王大哥,我也是,我会记住您的。”

    王小波看着这一对临时结伴凑成的小兄妹,叹道:“细妹子,你是命大之人,从死人坑里能活着出来,这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啊。”

    刘娥咬牙:“是,我会活下去的,老天爷不让我死,我怎么也要活下去。”这世间能有多少人,从死亡坑中爬出来还能活着的呢。

    她想,既然老天都不收她,她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个人样子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大雨一直不停。

    大雨让灾难加倍,那些曾经被救出来的人,也因为这场大雨,而一个个地死去。那些内腑受伤的,在挖出来的头两天就痛苦地死去了,而接下来的,则是那些折手断足、骨折肉绽的外伤人员。

    刘娥稍好一点,也投入了照顾伤患的工作当中,然而对于苦难的人来说,连一丝风、一滴雨,都有可能成为压垮台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带着无数细菌的雨水,对于伤口是致命的,被大雨困在破庙的人们,得不到药物,且只能将脏污的旧衣服在雨水中冲洗拧干来包扎伤口。于是那些受伤的部位开始渐渐腐烂,然后伤口大面积地感染。

    刘娥不知道哭了多少场,从头一天的悲痛欲绝,到如今看着正在照顾着的人在她面前活生生地咽气,却只能漠然伸手,替他合上不甘的双目,只不过才五天时间而已。

    她才十三岁,却已经阅遍沧桑历经生死。

    那些好不容易从死人坑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为求生存而竭力挣扎,痛苦呻吟,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又一个个地死去。对于刘娥来说,这是她十三年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煎熬,这是她所经历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刻,是如同地狱般的日子。

    从这个时候起,她比任何人都要恐惧看到死亡。

    整座大殿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哭声到渐渐沉默,仿佛陷入了修罗地狱。

    最终,从死人坑中活下来的,只剩下不足五人。

    刘娥抓起一只山狸子,匕首利落地割在它的脖子上,割断了它的血管,那山狸子兀自蹬腿挣扎着,挣得眼睛都凸了出来。

    刘娥迅速把嘴凑近,吮吸着它的血管,尽量不浪费一滴血。她的喉头咕噜噜地响着,血是热的,这是她这几天来唯一的热食。这是能量,能让她活下去的能量。

    雨下得越来越大,火已经烧不起来了,只能喝雨水吃干粮,甚至到最后连干粮也要省着吃了。这场大雨不但带走了那些因受伤而感染的伤患性命,甚至还有因为风寒和腹泻而倒下的人。

    然而因为这场雨下得太大,甚至山间一些小动物也如往常一般来这破庙避雨,却不知道往日无人的破庙,如今住着一群饿疯了的活人。

    几只山狸子野猫就成了他们的下腹美食,哪怕此时已经不能生火了,但仍然被生吞活剥下了肚。

    王小波见状得了启发,于是带着手下,在雨势渐弱的时候出去了一趟,在各处野兽行经的地方布了陷阱,过得几日,居然也能够多多少少捕获到一些猎物来,缓了众人的危急。

    这场大雨淅淅沥沥下了十来天,这一日傍晚雨停了,计辞站在殿外踮起脚看了远方的云,道:“明天可以走了。”

    王小波问:“不会再下了吗?”

    计辞点头:“也下得差不多了。”

    众人这时候竟也没有了兴奋的情绪,只余一片麻木,只是草草地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其实到如今的境地,这些逃难的难民,也没有什么长物可以收拾了,无非是几件旧衣服,或者是死去亲人的小件遗物念想罢了。

    死去的人,都葬在了庙后面,没有立坑,也没有单独安葬,只是草草地葬在了一起。如今要走了,各人到坟头默立了一会儿。

    天黑了,刘娥站在大殿上,看着殿上正中那具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样子的塑像,喃喃地:“阿顺哥,你说这世上,有神佛吗?”

    此时与她一起还留在殿中的,是王小波的妻弟李顺——明天就要走了,扛力气的人都被派去干活了,王小波就让这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先呆在殿里——闻言怔了一下:“可能、应该、或许是有的吧。”

    刘娥冷笑了声,声音中似哭似笑:“呵呵,要真有的话,怎么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她低头看着这空荡荡的殿堂,曾经这里有许多人如此努力地忍受着苦难和痛苦想活下来,可最终,在这个神像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无望地死去。

    李顺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叹道:“小娥,你婆婆虽然去了,你更要活得好才是。”

    刘娥忽然道:“阿顺哥,你知道吗,我不是婆婆的孩子。”

    李顺哦了一声,这个离乱的世道,许多人都是家破人亡,临时拼凑成一家。人还要活着,日子还要继续,过去的怀念留着,却只能努力着拼凑日后的生活。

    刘娥轻声道:“婆婆从前都没说,只这次逃难的时候,才跟我说了。她年轻的时候在锦官城里做事,有一年路过一家门前,听到孩子的哭声,进门一看,发现这一家子都死绝,只余一个孩子坐在空水缸中大哭。那孩子就是我。婆婆不敢停留,抱了我匆匆地逃走了。后来城里也住不得了,就带着我回到乡下去住,可是就在去年,因为交不起租子,起了乱民,官兵来了,盗匪来了,来来回回就跟篦子似的在村子里扫荡,婆婆没办法,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逃命……”她抬起眼来,眼泪落下:“可是逃不过命啊,我们村这一批逃出来的人,中途死的死,散的散,最后都死在这一场塌方里了。”她指着神像,声音凄厉:“我们做了什么罪孽,好好的家没有了,村没了,山塌了,人一个个就这么没了。还要这么大的殿堂,供着这样的泥塑木雕做什么,做什么?”

    李顺看着神像,忽然笑了:“小娥,你胆子好大,这样说不怕会得罪菩萨?”

    刘娥冷冷地说:“菩萨都不保佑人,得罪了又怎么样!”她才十三岁,然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使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不像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

    忽然听得门外一人道:“说得好!既然菩萨不保佑人,得罪了便得罪了。”

    刘娥回头,就看到计辞走进来,手里拿着几个黑乎乎的东西,递给两人道:“我刚才在林子里挖到几个黄精,算你们俩有口福。”

    刘娥不接,道:“小计哥,你每次都给我吃的,你自己吃吧?”

    计辞瞪她:“我们是大人,你是小孩,不吃怎么能活。”

    刘娥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就是这些一个个大人,看到什么好东西,总给她留点,让她每每在濒危中总还有一点能量活下来。

    刘娥只得接了,又问他:“你说女皇帝,女人也能当皇帝吗?”

    计辞点头道:“正是,这座寺庙叫皇泽寺,你们可知这道皇泽寺供奉的是什么人?”

    两人摇了摇头,计辞道:“是女皇帝。皇泽寺供奉的,是则天大圣皇帝。”

    李顺已经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原来皇泽寺就是则天庙呀!”

    刘娥诧异地问他:“你知道?”

    李顺就道:“就是唐朝的女皇武则天啊,她是咱们广元人,这里就是广元县啊。”

    计辞点头:“正是,咱们这巴山蜀水,人杰地灵,孕育多少英雄豪杰呀!则天皇帝,就是出生在咱们这广元县。这皇泽寺本建于唐开元年间,就是为着纪念则天皇帝出生于此。”他指了指院子里那被岁月蚀腐败得有些模糊的石碑,道:“那就是广政碑,是蜀后主孟昶亲笔书写,赞颂则天皇帝的碑文。当年孟昶作此碑文时,这皇泽寺气象宏伟,香火鼎盛。后来蜀国灭亡,战乱频频,这里再也无昔日的气象了。”

    月亮升上来了,两个孩子倚坐在石台阶上,静静地听着计辞在讲故事:“武则天之父武士镬原是个木材商上,跟着唐高祖李渊起事,任尚书封国公,也算得有为。则天皇帝十四岁入宫,成为太宗皇帝的才人。相传番邦曾进贡一匹叫狮子骢的烈马,这马剽悍无比,无人能制。太宗自负纵横天下,马上打来的江山,居然也无法制服此马,他很生气,就不信制服不了这匹马。于是下旨说,谁要是能制服这匹马,就有重赏。于是许多武士纷纷前来尝试,可是谁也制服不了。最后,这匹马却让一个小女子给制服了……”

    刘娥抬起头来:“是给则天皇帝制服的吗?”

    计辞微笑点头:“是的。”

    李顺好奇地问:“她是怎么样做到的呢?”

    计辞道:“则天皇帝说,她只要三样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锤,三是匕首。先用铁鞭打,若是再不听话就用铁锤,若是铁锤也没有用,那么这匹马注定是不能为人所征服,于人无用,只有用匕首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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