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旧梦·望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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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孟聆笙半夜口渴,走出卧室找水喝,站在二楼栏杆旁,突然看到楼下有人影一闪,她扬声问:“纪晗璋,是你吗?”

    那个身影定在原地,她走下楼来,揿亮了客厅的灯。

    果然是纪晗璋,正抿着嘴眼神倔强地看着她。

    孟聆笙最受不了被人这样看着,年幼的孤狼一样,靠耍狠掩饰脆弱。

    她指一指沙发:“坐。”

    纪晗璋今年才二十一岁,和她事务所的小陈、小静年龄相仿,在她眼里,都是弟弟妹妹。

    孟聆笙温声问他:“最近学校里怎么样?说起来,你现在可以叫我一声学姐了。”

    圣约翰大学搬去南京路后,和东吴大学等学校暂时合并成了一所,而东吴大学正是孟聆笙的母校。

    纪晗璋听不得“姐”这个字,瞬间红了眼眶,把头扭向一边。

    “我知道,你姐姐不在了,你很难过,我完全可以理解。就在一年前,我父亲也去世了,从小我和他关系最好,虽然中间有整整十一年没能见面,但我一直很思念他,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纪晗璋的眼圈更红了:“我也没见到我姐最后一面。”

    学校被炸,砖瓦与人一起化作齑粉,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逃命,他甚至没法给她收尸。

    孟聆笙继续道:“我小时候,闯下一个弥天大祸,不得已逃离家乡,和家人断绝关系,并且发誓,今生今世孤独终老。我一直以为,我父亲以我为耻,直到看到他留给我的遗书,看到他在里面写‘云生可托,汝乘云去罢’。才知道,他到死,都希望我能幸福。”

    她把手放在纪晗璋的手背上,轻声道:“我想,你姐姐也一定希望你能幸福。”

    纪晗璋反复咀嚼着那句“云生可托”,许久,他抬起头来,对孟聆笙微笑道:“云先生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聆笙姐,我祝你们幸福。”

    孟聆笙站起来:“夜深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去睡吧,明天见。”

    纪晗璋乖顺地点点头。

    孟聆笙走上楼去,楼梯走到一半,纪晗璋突然又喊她的名字。

    孟聆笙转过头来看他,他从裤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手掌舒展开,手心里放着一颗糖:“今天办公室里有老师结婚,给的喜糖,送给你吃。”

    孟聆笙笑着摆摆手:“你自己吃吧,我吃糖很挑的。”

    后来,孟聆笙曾无数次地悔恨,为什么当初没有接过那颗糖,为什么当时没有问他半夜不睡在干什么,为什么忽略了他一身的寒气和冰冷的手,云公馆里有取暖设备,他如果一直待在云公馆里,手不应该那么冰凉的。

    就在两天后的一个上午,一队日本兵列队通过法租界,意图向租界当局施压,一名年轻人身绑炸药手握手榴弹冲进队伍中,引爆手榴弹,当场炸死数名日本兵,而年轻人本人,也被身上的炸药炸成了齑粉。

    这个年轻人,就是纪晗璋。

    孟聆笙一个上午都在事务所办公,中午出门吃饭,正碰到吴妈买菜回来。吴妈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孟律师,出大事啦,上午有个年轻人把日本兵炸了,自己也死了。”

    孟聆笙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忙招手叫黄包车,回家的路上心狂跳不已,像是要从喉咙口蹿出去。

    回到家,云观澜不在,孙霖也不在,其他人也都出去了,整个云公馆都空荡荡的,孟聆笙迭声高喊着纪晗璋的名字,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踪迹。

    她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公馆的门终于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孟聆笙喊着纪晗璋的名字跳起来,然而看到来人是谁,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不是纪晗璋,是云观澜和孙霖。

    他们的脸色也很差,尤其是孙霖,一脸的哀绝。

    孟聆笙明白了,她轻声问云观澜:“是他?”

    云观澜点点头。

    他们翻遍了整个云公馆,最后,在地下室找到了东西:炸药包以及手榴弹。

    纪晗璋是学化学的,现在又在大学任教,他有理论知识,又日常出入实验室,搞到原料做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天大的难题。或许他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为姐姐报仇。

    想起那天晚上的那颗糖果,孟聆笙手脚冰冷,心中充满自责:“怪我,如果那天晚上,我不是说什么姐姐希望他幸福的屁话,而是注意到他心里的恨,我就应该劝他去参军,哪怕上了战场,也总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云观澜无言地抱着她,摩挲着她的后背,半天才开口:“这些东西我们要藏起来,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后面的事情……听天由命吧,我这就打电话给轮船公司经理,让他尽快给我们搞几张船票。剩下的人也不能再待在云公馆了,得另找地方住。老孙,你出去打听一下法租界哪里有房子出租,我们代付一年租金。”

    他握着孟聆笙的手腕,温柔地对她说:“我们随时有可能离开上海,你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也快去安排吧。”

    孟聆笙打了个寒噤:“对,事务所那边我还有事要交代小陈、小静,我现在就回去一趟,我们分头行动吧。”

    云观澜上楼打电话,孙霖出门找房子,孟聆笙叫了黄包车回事务所。

    回到事务所,小陈、小静正准备下班。

    孟聆笙叫住他们:“你们等一下,我们开一个会。”

    顿了一顿,她接着说:“这或许,是孟氏事务所最后一个会了。”

    她告诉小陈、小静,自己可能会提前离开上海,时间未定,从明天起孟氏事务所暂停营业,复业未期。她感谢了他们这两年来对自己的帮助,发给他们半年薪水做遣散费,并且为他们一人写了一封推荐书,让他们以后好找工作。

    小陈和小静毕业后就一直跟随她,没想到分别来得这么突然,小静眼泪直掉,小陈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孟聆笙拥抱了他们,最后望一眼孟氏事务所的招牌,这是她的心血所在,她原本想在此大展宏图积累资本,以图未来进入司法部门,做法律的纠正者和制定者……怎料一场侵略战争,瞬间让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

    孟聆笙最后亲吻一下冰冷的铜锁,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事务所,返回云公馆。

    回到云公馆,一进门她就听到一阵呜咽声。

    一瞬间,孟聆笙觉得心惊胆战,她看着客厅里哭泣的众人,都是留守上海的联懋员工,然而没有云观澜,也没有孙霖。

    她问他们:“云先生呢,老孙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缥缈。

    回答她的声音却更加缥缈:“他们被抓走了……就在刚刚,被日本人抓走了。”

    她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胸口也闷得喘不过气来。

    半天,她才喘匀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这里是法租界,日本人怎么能越界执法?有没有向租界巡捕房报警?”

    一个女人怯生生地回答:“报了,日本人一来,我们看不对劲,就打电话给租界巡捕房了,可是巡捕房不肯出警。”

    孟聆笙问:“他们用什么借口抓的人?”

    “说是怀疑他们是上午爆炸案的幕后主使。”

    果然,云观澜的担心是对的,她继续问:“来的只有日本人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还有我。”

    孟聆笙扭过头去,郑无忌着一身白西装站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

    孟聆笙倒吸一口凉气,她扶着沙发站起来,转身对客厅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全都上楼去,我没发话,不许下来。”

    客厅里只剩下孟聆笙和郑无忌两个人。

    郑无忌径直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客人上门连杯水都没有,你需要学习一下待客之道。”

    孟聆笙冷眼看着他:“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从不认强盗和汉奸做客人。”

    郑无忌“啧”一声:“话说得倒是漂亮。可惜,我做没做汉奸无关紧要,你的未婚夫倒是马上要做鬼了。”

    “是你向日本人告密的?”

    郑无忌没有否认:“我一直在盯着你们,看到你们收留了一屋子垃圾,你们这里每个垃圾我都登记在册,包括那个造炸弹的纪晗璋。所以,今天上午爆炸一发生,当我发现那个人是纪晗璋,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他掸一掸衣襟上的尘土:“不过敝人也是职责所在,毕竟我现在,是特别市政府的公职人员。”

    孟聆笙终于忍不住,“呸”地唾他一口:“什么特别市政府的公职人员,就是日本人的走狗!郑无忌,你侮辱了你家的门楣,你郑家世代从政,出过抗英的志士,出过销烟的英雄,从没出过像你这样的汉奸,郑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孽子!”

    郑无忌侧过脸去,抬起手来轻轻揩掉脸上的唾沫。

    然后他伸出手来,狠狠捏住孟聆笙的下巴,把她逼到墙角,恶狠狠地说:“都是你和云观澜逼我的!”

    他把孟聆笙推到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着,我来找你,是为给云观澜一条生路,如果你再骂一个字,我保证,云观澜不得好死。”

    孟聆笙恨恨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郑无忌满意地说:“站起来,跟我走。”

    他的车就等在外面,他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孟聆笙却自己拉开后排的车门,坐到了后面。

    刚刚坐下,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跳下车,飞奔上楼。

    她飞快地跑到二楼卧室,从窗棂上摘下那串花钱儿风铃,扯下铜铃,把那串花钱儿戴到脖子上,塞进领子里,这才又走下楼。而郑无忌就倚在车门上,悠闲又胜券在握地等她投入自己的罗网。

    车子驶离法租界,朝着日占区的方向驶去。

    郑无忌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这条路熟悉吧,跑过很多次吧,过去是为林阿蛮,这次,是为云观澜,你和这里还真是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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