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岁岁长相见。-《旧梦·望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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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吴妈都神秘兮兮地跟孟聆笙说:“孟律师,侬晓得吧,下午虹桥机场那里打死了两个日本人。”

    孟聆笙心里咯噔一声。

    四天后,中日在上海正式开战。

    战场虽然暂时止于华界,但对租界内也并非毫无影响,人在租界内,依旧可以隐约听到华界战场上传来的隆隆炮声,各租界当局为维持租界秩序,也纷纷派军队进驻租界,租界入口,挤满了自华界涌来的难民。

    孟聆笙记挂着云观澜,无心工作,索性提前让小陈、小静下了班,自己跑去云公馆找云观澜。

    一路走来,她看到金发碧眼的英法美士兵,肩背行李手抱儿女脚步沉重的中国难民,眼前又浮现出四年前宝山路上被炸成焦土废墟的商务印书馆和闸北被夷为平地的大片民居。

    见她来,云观澜抓住她的手:“你来得正好,我刚想去找你。”

    他拉孟聆笙在沙发上坐下:“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联懋员工有不少都住在闸北,孙霖一家也是。现在闸北那边乱成一片,日本人还在轰炸,张威、刘武帮我搞到了一辆卡车,我想跟他们跑一趟去接人。”

    他嘴上说是商量,听语气却已经下定决心。

    孟聆笙点点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拇指摩挲着他的脸颊:“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云观澜笑一笑,扯出脖子上那枚“金玉满堂”的花钱儿给她看:“我有护身符呢。”

    他弯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孟聆笙焦急等待了一整天,到黄昏时,终于听到卡车沉闷的声音。

    孟聆笙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出去,一辆卡车停在云公馆门口,车斗里载满了人,都是些孟聆笙熟悉的面孔。

    驾驶室门打开,云观澜跳下来,孟聆笙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怎么去那么久!”

    云观澜此刻狼狈极了,他的白衬衫已经变成了灰衬衫,脸上也布满了一道道泥与灰汗交融的污痕,手臂上甚至有几道血痕。

    他轻声细语地向孟聆笙解释:“情况比想的复杂。闸北被炸得太厉害,很多民居都被炸毁了,日本兵拿着刺刀到处巡逻,老百姓怕日本兵,好多都躲了起来,我们光找人就找了好久,又有很多非联懋员工的同胞向我们求助,总不好不管。进租界时又跟哨卡的法国兵磨了一会儿嘴皮子,最后拿出埃德蒙先生的信物才总算过关。”

    埃德蒙先生就是傅思嘉在法租界公议局的那位朋友。虹桥机场事变后,云观澜第一时间去拜访了埃德蒙先生,借着傅思嘉的旧关系和一只元青花梅瓶,跟他建立了一点友谊,也向他讨要了一点信物。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张威、刘武拉下卡车后挡,卡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鱼贯走进云公馆。

    孟聆笙看见了孙霖和他的小舅子纪晗璋。

    但是没有孙霖的妻子纪晗瑜。

    孙霖神情疲惫哀伤,纪晗璋眼里燃烧着怒火。孟聆笙不敢问他们,她小声问云观澜:“孙导的太太呢?”

    云观澜与她相握的手骤然一紧。

    片刻后,他说:“孙太太教书的聋哑学校被敌机轰炸,孙太太和她的学生们一起遇难了。”

    孟聆笙的心“咯噔”一下,沉沉地坠落下去。

    云公馆虽然不小,但瞬间涌进这么多人,也还是要费心安置。

    作为云公馆的女主人,孟聆笙当仁不让,她把所有人按男女老幼分成三拨,女人带孩子睡在客房,老人也一样,男人们则在客厅打地铺,好在这是盛夏八月份,无须考虑棉被取暖事宜。

    她还特意给孙霖和纪晗璋郎舅两个单独安排了一间房。

    同时又安排张武、刘威去米行多买些米面等粮食囤在家里。

    等到闹哄哄的云公馆终于恢复秩序,已经是深夜时分。

    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孟聆笙和厨娘清点好家里储备的粮食,根据今天的消耗估算了一下,做了个打持久战的采购预算,这才蹑手蹑脚地绕过满客厅沉睡的人,走上二楼,来到云观澜的卧室。

    不,准确地说,现在是他们两个的卧室了。

    云观澜正伏案在写什么,孟聆笙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双臂环着他的颈子从背后抱住他:“你在写什么?”

    云观澜给她看,是一份名单。

    一份好长的名单,上面有上百个人名,只是有的名字后面打的是对勾,有的是问号……而有的,是一个叉。

    孟聆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个叉是什么意思?”

    她敏锐地感觉到,云观澜浑身一紧。

    半晌,他轻声道:“白天有件事我没告诉你……聆笙,联懋的闸北片场没了。”

    孟聆笙的脑袋里轰隆一阵响。

    云观澜抱着她纤细的腰,脑袋倚靠在她肩上,他的声音充满疲惫:“我眼睁睁地看着闸北片场在我眼前被炸成一片废墟,就像我曾经看着它是如何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垒起来……聆笙,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滋味可真难受啊。”

    他闭着眼睛,轻蹭着她的肩:“片场被炸的时候,里面还有十几个联懋的员工。我对他们说,这一车满了,装不下了,让他们在片场等一等,我把车上的人送到法租界就回来接他们。”

    “他们都很听我的话,跟我说会在片场等我。可是车刚开出去没多久,我就听到一声巨响,回头看,整个片场已经只剩下滚滚浓烟……十几条人命啊,如果我让他们上了这辆卡车就好了。”

    孟聆笙抚摸着他的头发:“不是你的错,当时如果继续耽误下去,或许连那一车人都保不住。逝者已矣,不要再想那些已经不在的人,我们一起来想想,怎么安置活着的人。”

    云观澜点点头:“有一部分员工,我今天没有在闸北找到,不知道他们是已经来了租界还是怎样了,我给他们打了问号,打算明天兵分两路,我和刘武继续去闸北找人,留张威在租界按名单打听。”

    孟聆笙给他看自己做的账目:“你看,这是租界今天的米价,恐怕还会持续上涨;这是今天一顿饭消耗的量,这是我们家目前的粮食存量,我们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养这么多人,你钱够用吗?”

    云观澜抚一抚她蹙成川字的眉头:“难怪人家说管家婆管家婆,你放心,钱是肯定够的,这些年来联懋收入颇丰,全是仰仗员工们尽心尽力,现在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孟聆笙迟疑了下,说:“老孙和纪晗璋……”

    想起纪晗瑜来,孟聆笙不禁有些眼酸,虽然只见过她两面,但两次见面都是在欢庆的场合,一次是她和老孙的婚礼,一次是自己和云观澜的订婚典礼,没想到第三次听闻她的消息,竟然是她的死讯。记忆里那是个温柔甜美的女孩子,才二十岁出头,蓓蕾初开的年纪,她还是个非常有爱心的人,在聋哑学校教书,假如不是为疏散学生,她未必会死。

    云观澜摇摇头:“这种事情,外人很难真正感同身受,让他们先自己默默消化伤痛吧。”

    孟聆笙双手捧起他的脸:“你能平安归来,我真是要感谢上天。”

    到处都在死人,他却幸运地与炮弹擦肩而过,这点幸运,值得孟聆笙向她所不信仰的古今中外诸天神佛膜拜致谢。

    她喃喃道:“如果我像王希孟那样,有一卷活画就好了。我们就钻进《富春山居图》的世界里,煮酒烹茶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云观澜抚摸着她柔顺卷曲的长发:“没关系,我们就是彼此的《富春山居图》。”

    第二天,吃过早饭,云观澜和张威、刘武分头出发去寻人。

    孙霖也坚持要去,摄像师老陈也扛着摄影机站了出来:“日本人炸了片场,为的就是让我们不能拍电影,可我老陈脑袋后面有反骨,别人不让我干什么,我偏要干什么。”

    云观澜沉吟片刻:“好,那这样,我和张威继续去闸北找人,老陈和我们一组,用你的镜头记录闸北都遭遇过什么。刘武你带老孙,你们两个一起去租界找人,带一点钱,找到人,如果他们已经安顿好了,就给他们一些钱,如果没有,就带他们回云公馆。”

    他把昨天做好的名单分一份给刘武老孙,两拨人分头出发。

    孟聆笙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新民早报》的主编拉她一起参加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要她利用自己在沪上女性中的影响力,撰文募集救护品和慰问品。

    吃过早饭,她就进了书房写文章,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等到终于写完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叫声,孟聆笙知道,是出去的人回来了。

    她飞奔下楼。

    一下楼,看见云观澜正被老陈和张武搀扶着走进来,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云观澜面如金纸,嘴唇煞白,肩上有一个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见到孟聆笙,他安慰地一笑:“没什么,路上遇到日本人,肩膀中了一枪。”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张威解释:“遇到日本兵,看到我们拿着摄像机在拍,就朝我们开枪,老板帮老陈挡了一枪。”

    幸运的是,子弹打在肩上,伤不在要害。

    医生很快来了,取出子弹敷上药包扎好,他告诉孟聆笙:“没什么大碍,两个月就能痊愈了。”

    两个月,听上去似乎很短,但对于战争中的城市来说,又仿佛长得无边无际。

    当两个月后,云观澜终于伤愈时,上海已经变了天地。

    孟聆笙挽着他的手臂下楼,楼下客厅里,所有人围在一起,盯着茶几上那只小小的无线电,无线电里传出人声——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政府撤离,华界沦陷,苏州河以北公共租界沦陷。苏州河以南公共租界、法租界,从今日起成为孤岛。

    十二月的一天,云观澜和孟聆笙正在书房核对账目,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

    推门出去,俯瞰楼下,只见张威、刘武正张开双臂拦在大门前:“对不起,这是私宅,请勿擅闯。”

    被他们拦在门外的,是一个穿日本军装的士兵。

    云观澜和孟聆笙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心惊肉跳。

    云观澜扬声道:“张威、刘武,让他们进来。”

    他走下楼来:“两位有何贵干?”

    日本兵操着生硬的中国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云观澜:“云老板,华懋饭店,明天,请到。”

    送完信后,日本兵转身离开。

    云观澜疑惑地在沙发上坐下,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白色的请柬。

    孟聆笙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蹲下,双手放在他膝盖上,仰脸看他:“写了什么?”

    云观澜蹙眉:“是日本军方,邀请我明天到华懋饭店参加茶话会,说有事要商量,关系到联懋电影。”

    孟聆笙的心一颤:“那你要去吗?”

    云观澜把请柬折起来塞回信封里:“当然去,至少要知道他们想玩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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