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岁岁长相见。-《旧梦·望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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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玫瑰揶揄他:“难怪你的爱情戏拍得那么糟,真不知道嫂子是怎么让你骗到手的。”

    傅六小姐微笑着呷一口酒:“你们都误会了,我和云先生,事业上是合作,谈恋爱也是合作。”

    她向众人解释那半年的前因后果:“都是因为我把老太太接到了上海,老太太还是乡下人思想,觉得人非结婚不可,天天在我耳边念,恰巧云先生那边又有个林馥缠得紧,所以我们两个一拍即合。其实我是为清净,他是为让小姑娘断念头,演戏罢了。”

    众人恍然大悟,余玫瑰大笑:“傅六小姐这演技,幸亏不吃演艺饭,否则我们可怎么活。”

    傅思嘉笑着摇摇头。

    孟聆笙望着她,心里疑窦丛生。

    云观澜是演戏,这她是相信的,但是傅思嘉真的也只是演戏而已吗?

    孟聆笙想起回国后第一次见傅思嘉,傅思嘉讲起她不在的这三年里,自己是怎样和云观澜并肩奋斗的。傅思嘉讲联懋的扩张,讲联懋和宣传部的智斗,讲片场大火之中的生死与共……那天下午,她一次“云观澜”三个字都没有说,而是一直在说“他”。

    傅思嘉突然举起酒杯,打断了孟聆笙的思绪:“借这次聚会,我要宣布一个消息。”

    大家扭头看她。

    傅思嘉微微一笑:“我要出国了,去英国,船票已经买好,就在明天。”

    她少年时代曾在欧洲游学,这一走也算是故地重游。

    只是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傅思嘉怅惘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凝重:“上个月底,平津已经失陷,我在政府任职的朋友告诉我,下一个战场或许就是上海,诸位也早做打算吧。”

    有人迟疑地道:“不会吧,上海有租界和《淞沪停战协定》啊。”

    傅思嘉摇头:“中国人的土地,怎么能指望外国人来守卫,都是侵略者,一丘之貉罢了。”

    她按熄香烟:“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今天是大好的日子,我建议大家一起举杯,祝云先生孟律师百年好合,祝我一帆风顺,也祝我们所有人岁岁平安,希望未来某日,我们还能在这里重聚,再说当年。”

    傅思嘉还要赶明天上午的船,喝过酒后便要先告辞。

    她站起来,歪头看云观澜:“怎么样,前男友,我要走了,后会无期,不拥抱一下吗?”

    满桌子人一起起哄,云观澜绅士地笑:“我如今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干什么都得老婆大人先批准啊。”

    嘴上这样说着,他还是站起来,张开双臂与傅思嘉拥抱了一下。

    他扭头对孟聆笙道:“我去送一下六小姐。”

    他替傅思嘉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包,和傅思嘉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满天星斗,与里面的热闹比起来,外面阒无人声,云观澜问傅思嘉:“走得这么突然,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吗?”

    他不问她为什么走——他知道原因。

    情场之上,云观澜从来是个聪明人。

    傅思嘉淡而苦涩地一笑:“先知报社和远东第一厅我已经转手了。至于联懋,我不打算退股,从今天起,我就只做个投资吃红利的二老板,至于拍什么和怎么拍,这些烦心的事儿都让你这个大老板费心去吧。”

    云观澜点点头:“你在国外,自己小心。”

    傅思嘉问他:“我刚才在饭桌上说的事,你有没有什么计划?”

    云观澜明白,她指的是“早做打算”这件事。

    “我其实有些犹豫,你也知道,两年前我就开始在香港物色合作伙伴,跟香港嘉运电影合资成立了嘉懋。但是我又觉得,英法美德都在上海经营了多年,利益深厚,就算打仗,或许也到不了北平那种地步。联懋在上海筹谋了这么多年才走到今天这步,我实在难下决心连根拔起移植异地。我想再观望一下,就算走,我也想尽量多带些员工。”

    傅思嘉叹一口气:“你自己都在观望,要说服那么多人跟你一起背井离乡,难度可想而知。总之,太平一天是一天吧。”

    她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来:“我在法租界公议局有朋友,这封信给你,如果有事,你可以找他帮忙。就到这儿吧,不必再送了。”

    她把信塞到云观澜手里,独自走下台阶。

    走到汽车旁拉开车门,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身来看着台阶上的云观澜:“孟律师会煮鸡汤吗?”

    云观澜一愣。

    不等他回答,傅思嘉笑一笑:“没什么,我走了。”

    她钻进车里,“砰”地带上车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车上挂着一枚吊坠,在她眼前晃晃荡荡,吊坠里镶嵌着一张照片,是去年在孙霖婚礼上她和云观澜的合影。

    她和云观澜站在一起,看着孙霖挽着新娘到处敬酒,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暖而痒的感觉,像种子遇到春雨萌芽,像冻疮遇到春天解冻。她对云观澜说:“其实现在看看,觉得结婚也没那么可怕,挺有意思的。”

    云观澜斜着眼睛笑她:“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六小姐,做人家媳妇儿可是要会煮汤的,你这双手呀,就只会捉笔写檄文,举杯邀明月。”

    那时她嘴上反驳云观澜:“怎么?就非得女人煮汤,男人不行?”

    话虽这样说,那天晚上回到家后,她却扭扭捏捏地请教起母亲怎么煮鸡汤来。

    学了足足小半年,枉死了几十只鸡,得知云观澜和孟聆笙订婚消息的那天,傅思嘉才终于大获成功。

    她听说云观澜回上海了,正打算拎着煮好的鸡汤去找他。这锅鸡汤她用新鲜现宰的老母鸡,加枸杞、淮山、陈皮,在砂锅里炖了一整个下午,守在厨房里,不时地用勺子撇去浮沫,用面包吸掉多余的油脂,炖出来的鸡汤香气四溢又清澄如水。

    刚倒进保温桶里,她就接到了《新民早报》主编的电话。

    对方告诉她,云观澜和孟聆笙要在报上刊登订婚启事。

    对方把启事的内容念给她听:“云观澜、孟聆笙订婚启事:我俩今以电影为媒,《六法》为妁,山河为证,苍天作鉴,遵严慈之命缔结三生。谨定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八日在联懋电影闸北片厂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亲友。”

    刺啦的声音,仿佛晚宴上烛台烧灼着桌布的棉线一般。

    挂掉电话,傅思嘉回到厨房里,看看那一锅鸡汤,看看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砧板和垃圾。

    然后她拿起保温桶,走到水槽旁,拧开盖子,把鸡汤倒进了水槽里。

    拧开水龙头,鸡汤很快被水冲得干干净净。傅思嘉洗一把手,摸过放在一边的香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咬在嘴里点燃,望着窗外一轮沉沉下坠的夕阳怅惘地笑了。

    什么洗手做羹汤呀,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她傅思嘉,本就应该举杯邀明月,捉笔写檄文,灯红酒绿又鲜衣怒马地独自潇洒过一生。

    欢宴散尽各自归家,云观澜载着孟聆笙回到云公馆。

    这是孟聆笙第三次来云公馆。

    第一次以仇家和求助者的身份,第二次以朋友和法律顾问的身份,第三次以未婚妻的身份。

    第一次睡在客厅沙发,第二次睡在客房,第三次……云观澜把人抱个满怀,下巴轻蹭着她的额头,语带笑意,声音沙哑:“按照这个规律,这次是不是该睡在主人房了?”

    今晚订婚宴,孟聆笙穿的是一袭绿色连衣裙,正是那年云观澜送给她的礼物。

    她在江边长大,皮肤本就白皙,暧昧的灯光下越发显得柔润如珍珠,云观澜两指作腿,从她的手背一直走到肩头:“知道为什么让你穿这件衣服吗?我过去听人说过一句混账话,说一个男人送女人衣服,为的是以后亲手帮她脱下来……”

    孟聆笙嗤笑:“我还当是你穷了,连件新裙子都买不起了。”

    云观澜在她背上“啪”地拍一巴掌,探身过来,咬住她的下巴,轻轻一磨。

    ……

    孟聆笙是自然卷,这些年又没有剪过发,刚刚洗过还未干透的柔亮卷发散了半床。云观澜睡不着,单手支着下巴侧躺着,另一只手勾她的卷发玩,他撩起她的一绺头发,卷到自己手指上,卷好了又松开,这绺头发就变得越发卷……

    他玩得不亦乐乎,孟聆笙本也是半梦半醒,被他这样给闹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你怎么这么无聊。”

    云观澜遗憾地说:“古人说结发结发,可惜现在男人都不留长头发了。”

    孟聆笙握着发尾坐起来:“你要是无聊睡不着呢,就去做点有意思的事。”

    云观澜眼珠子一转:“行啊,我们来做点有意思的事吧。”

    有意思的事,是看礼物。

    订婚宴上,亲朋好友们送了不少礼物,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都被云观澜塞到车里带回了云公馆,就堆在书房里。

    云观澜拉着孟聆笙去书房看礼物,孟聆笙嘲笑他:“还是个电影公司老板呢,瞧你这见钱眼开的样子。”

    云观澜拉她在腿上坐下:“我呢,从小就喜欢拆礼物。过去家里穷,可是每年过生日过新年,我父母都会送礼物给我。礼物放在盒子里,外面包着彩纸,那是我小时候难得的惊喜和甜头。后来养父失踪,每年我都盼着能收到他寄来的礼物,如果有,那说明他至少还活着……可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他对养父充满孺慕之情。通过他零零星星的讲述,对孟聆笙而言,这个素未谋面的公公已经不算生人。

    她知道他是前清举人出身,曾参与清末革命,因此流亡海外;知道他做过铁路华工代表,人在国外却依旧支持国内革命;知道他家有祖业,博学多才,会唱昆曲《牡丹亭》,会给《风雨归舟》重新谱曲,本可以做一个走马观花的风流纨绔,最终却飘零异国不知下落。

    孟聆笙双手捧起云观澜的脸:“虽然不是亲生父子,但其实你和他很像。”

    一样热爱美好之物,并且一样充满责任感。

    两个人一起拆礼物。

    余玫瑰送的是一对昂贵的腕表,孙霖送的是一套百年好合的陶土娃娃摆件……拆到澹台春水送的礼物时,云观澜惊呼一声:“这可是份厚礼!”

    是一沓装订好的稿纸,封面用金墨写着三个大字:春荫梦。

    这是《春荫梦》的剧本。

    云观澜向孟聆笙解释:“那年拍《杀夫》时我就跟他商量,想要拍《春荫梦》,希望他亲自操刀改编剧本,但他一直推托,说事多太忙,没想到原来是在偷偷写呢。”

    当年云观澜给病中的孟聆笙读过《春荫梦》,这本书算得上是两个人的定情物,澹台春水作为《春荫梦》的作者,送《春荫梦》剧本作为订婚贺礼,再合适不过,再有心不过。

    两个人一起读剧本。

    《春荫梦》的背景是北伐战争,比起小说来,剧本的格局显然更加宽广,立意更加高深,云观澜眼睛里星光闪烁:“如果拍成电影,这会是一部史诗片,一部恢宏巨制,至少要分上下两部,联懋还从没拍过这样的电影,不,应该说,国片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类型。”

    孟聆笙微笑地看着他,她不懂电影,但她喜欢看云观澜说起电影时的样子,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云观澜用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喃喃道:“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美国默片,叫《科学怪人》,讲的是一个科学家创造出一个怪物的故事,又吓人又迷人。去美国找你那年,我又看到了一部叫《科学怪人》的电影,还是科学家和怪物,比起小时候看的那部,时间更长,用了更多新的拍摄技术……我就想啊,什么时候国片也能拍这类电影就好了,国片起步太晚,缺少的类型太多了。”

    孟聆笙抚摸着他的头顶:“会有的,有你这样的电影人在,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窗外已经晨曦初现,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上海八月的清晨,整个城市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温柔而静谧。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九号。

    没有人会想到,就在几个小时后,这片温柔静谧,会被彻底打破。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传遍了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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