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旧梦·望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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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观澜抱紧她:“其实很简单,要见你父亲,我当然得找个由头,自然不能提你。下拜帖时,我自称是故人之子。”

    “故人之子?”

    “你还记得吧,我养父是前清秀才,犯了事才流亡海外。我想岳父大人和我养父年龄相近,两人同为江浙读书人,或许有什么交集,果然,打听了一下,得知岳父大人和我养父是会试的同年,我想,说不定认识,就投了个拜帖,报养父名字,自称是故人之子。”

    “岳父大人果然见了我,见面后我试探着问起你……”

    “怎么问的?”

    “我说,家父一直难忘年少时把臂同游的情谊,希望我能娶故人之女为妻,所以我问他,家里可有女儿。”

    孟聆笙嗤笑道:“你可真是个拍电影的,鬼话现编,一套一套的。”

    “他没否认,却也没应我的话,我看他神情黯然,推断当年断绝关系的事他也是出于无奈,心里还是想念你这个女儿的,这才跟他摊牌。”

    “摊什么牌?”

    “还能是什么牌,说我看上他女儿了,想娶他女儿,想认他做岳父。”

    “他……怎么说?”

    “他细细问了我你这些年在外的经历,听得涕泪交加,最后他对我说,我有好女,从此就托付给你了。”

    云生可托,汝乘云去罢!

    她的父亲啊……

    云观澜握住她的双肩:“你怎么说?”

    他目光灼灼,直视着她的双眼。

    孟聆笙偏头移开视线:“什么怎么说?”

    云观澜一手拿起信纸,在她眼前晃一晃:“云生可托,孟女托不托?”

    孟聆笙垂下眼睛:“我……”

    云观澜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忧虑的是郑信的哥哥郑无忌,你担心他会因你而对我不利。”

    孟聆笙惊讶:“你知道?”

    云观澜冷笑:“你当我是傻瓜?你记不记得那年,四海大剧院爆炸,你因此受累,出院那天我没有去接你,事后我向你解释,是因为得到了偷换片源一事的线索。”

    孟聆笙点点头。

    “我找私人侦探追查到失踪的四海员工的下落。他是收人钱财为人办事,背后主谋是九州电影的陈老板。我想,陈老板死咬联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往后也不会收手,所以干脆威胁这个四海员工,让他进九州电影为我做线人。

    “起初只是为监视陈老板,没想到竟然钓出了大鱼。

    “杀夫案时我就觉得奇怪。如果是联懋拍摄在先,九州跟风,那不过是九州一贯的作风。但那次竟然是九州先下手,并且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买通报纸炒作案情,这实在不像陈老板的作风。你还记得吗,那年在远东第一厅,我问了傅六小姐一个问题。”

    孟聆笙当然没忘:“你问她,她先知报社旗下的《梦都报》有没有接到案情线报。”

    “是,搜集报纸的时候我发现,《梦都报》上毫无此案的消息,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后来向傅六小姐求证,得知《梦都报》根本没有收到杀夫案的线报,就更觉得奇怪了。

    “炒作一起名不见经传的杀夫案,刻意避开傅六小姐旗下的报纸。我思来想去,这两者之间只有一种关联——你。”

    “我?”

    “没错,你是杀夫案的代理人,同时,你刚刚代理过傅六小姐遗产案,与她算得上是朋友。这幕后推手,既想置林阿蛮于死地,又不想被你追查到身份。

    “为这一点,我困惑了很久,可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郑无忌与你的关系,所以没能想到他身上。”

    孟聆笙听得冷汗涔涔,她原以为,郑无忌对杀夫案的干涉是从二审判决开始的,没想到,早在她接手案子之初,他就已经在布局。

    难怪他说,林阿蛮的死是从她接手开始就注定的!

    感觉到她呼吸骤然急促,云观澜忙抱住她,轻抚她的背:“不是你的错,林阿蛮之死,说到底是因为民国司法界有太多想要维护男尊女卑旧秩序的老朽之人,郑无忌只是利用了他们。阿蛮的死和你无关,是你的坚持,把她的生命又延长了一段时间。”

    孟聆笙疲惫地靠在他的肩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继续讲下去:“阿蛮去世后,你也去了美国。你离开的那三年里,九州电影仿佛着了魔,和联懋恶性竞争犹胜从前,让我觉得很奇怪。按理说,九州本就日薄西山,杀夫案这一战,更是损失惨重,陈老板哪来这么多钱和蒸蒸日上的联懋竞争?我便怀疑,他是不是找到了什么外援,于是我让内线帮我调查九州的资金来源。”

    “恰巧这时候,联懋重金拍摄的电影突然被宣传部扣押,以违反审查制度为由,拒不放行。我觉得很蹊跷,就去找了六小姐帮忙,六小姐找到自己刚刚调任宣传部的老朋友,请他帮忙通融,又让他帮忙调查这件事是否有人从中作梗。

    “内线的调查结果和六小姐的调查结果是一起来的,目标指向同一个人——郑无忌。

    “你看,你我天各一方的那三年,郑无忌也并没有放过我。所以,你还在担心什么呢?左右他都是要置你我于死地的,与其分头作战,不如携手并肩。

    “既然他当我是你的奸夫,我何不坐实了这虚名?”

    孟聆笙任他抱着,尖尖的下巴在他的肩头轻轻一蹭:“也罢,白云苍狗,人生如梦。今后无论刀山火海,都一起去吧。”

    他们没有立刻回上海。

    一来孟聆笙病未痊愈,二来孟聆笙想留云观澜看看富春山水色。

    记得初识那年,在医院附近的废园里,她说起自己是桐庐人,那时他说,桐庐好地方,黄公望隐居地,《富春山居图》里的世界,还说有机会一定要去桐庐游富春江。

    富春江的风景在春天里最好,三四月份,青山妩媚,碧波温柔,天上风轻云淡,两岸红香翠浓,是她从小见惯了却依旧为之惊艳的世间丽色。

    如今已是二月中,再等一个月,就是富春江景色最美的时节,不妨‘偷得浮生一月闲’,也学古时文人山居,在这正渐次消逝的中国乡景乡色里,专等一场江上春色。

    云观澜举双手赞成:“就当是度蜜月也不错。”

    既要常住,客栈就不方便,他们在黄公望隐居过的大岭山上向山民赁了处房子。有三两间茅草屋,一方泥巴小庭院,一圈稀疏的竹篱笆,庭院里种着菜养着鸡,在山下买两块腊肉,一袋白米,一袋白面,以及油盐酱醋若干,两个人就在一方农家庭院里这么半认真半游戏地过起了山居生活。

    山居生活悠闲至极,每天睡到自然醒,醒得早就一起吃个早饭。早饭很简单,庭院里有两只下蛋的母鸡,正好一人一只,塞到灶膛里,用将熄未熄的炉灰煨熟,吃过早饭就一起在山上乱转。

    有一天散步时,云观澜发现了一片梅花林。

    他搔搔下巴,想了个主意:“好像有人答应过我,要送我一盒梅花糕来着。”

    这么久远的许诺他竟然还记得!

    债主都已经追债上门,孟聆笙这个欠债的也不好赖账装没这回事。

    两个人当下摘了两大捧梅花,也不知道这片梅花林有没有主人,云观澜在树下用石头压了一张票子,两个人捧着花贼兮兮地回了小院。

    孟聆笙系着围裙在灶台上做梅花糕,云观澜坐在桌边,托着腮看她。

    她背影孱弱,一眼望去,任谁也想不到她竟然有副倔强的骨头,纤腰被围裙一系,越发显得盈盈可握,云观澜看得蠢蠢欲动,站起来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摸过去,从背后轻轻搂住她。

    孟聆笙正专注于案上功夫,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肘后击,云观澜“哎哟”一声,轻声笑道:“你这是谋杀亲夫呀。”

    孟聆笙不理他,只认真做点心。

    她做的梅花糕,与江南一带所谓的传统的梅花糕不是一种东西,更近似杭州的定胜糕,将糯米粉、粳米粉加水拌匀成米粉,采来的梅花瓣洗净后用石钵捣碎成酱,红豆蒸熟拌猪板油炒成细沙。梅花形模子里垫一片竹板,先铺一层米粉,再铺一层红豆沙,再铺满糕粉用竹篾刮平,最后挑一点梅花酱点在上面,放蒸笼里蒸半小时左右即成。

    米粉已经拌好,梅花酱也捣好了,红豆沙也炒好了,并排摆在灶台上。

    云观澜插不上手,在灶台边乱转,突然伸出食指往梅花酱里一蘸。

    孟聆笙忙打他的手:“脏不脏啊。”

    云观澜吮一下手指:“这梅花酱好甜。”

    孟聆笙嗤笑道:“就是花瓣,甜什么甜。”

    云观澜再蘸一指梅花酱送进嘴里,捏住她的下巴凑过去:“不信你尝尝看。”

    梅花淡淡的香气在唇齿间辗转,舌尖依稀能感受到一丝丝甜。

    孟聆笙捶打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一双眼睛水光涟涟又凶狠地瞪着他。

    云观澜“扑哧”一笑:“瞧你这样子,活像被山贼糟蹋的大姑娘。”

    粉唇被梅花酱染红,嘴角还有一处痕迹,被亲的活像是糊了胭脂口红。

    孟聆笙反手擦一把嘴巴:“那你算什么,山贼?”

    云观澜双手一摊:“我本来就是山贼嘛,忘了张威、刘武原先是怎么喊我的了?我可是龙哥呀。”

    孟聆笙板着脸憋住笑,朝他翻一个白眼。

    云观澜双手穿过她肋下把人抱住:“来,压寨夫人,叫声龙哥听听。”

    回报他的,是孟聆笙一记狠狠的肘击。

    山中不知岁月长短,一个月的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山上的残雪消融,银白褪尽,春色又重归大地,富春江迎来了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月余等待只为如今,云观澜和孟聆笙去游富春江。

    自宋以来,富春江就是中国文人的梦想,每年春暖花开时,总有读书人来此游江。大岭山脚下,有山民以此为生意,购置了几条木船,专供旅人游江用。

    云观澜和孟聆笙登船下江。

    他们租的是小船,木船小小窄窄,两头尖尖,仅容两三人,有竹篾编成的船篷,里面放置一樽红泥小火炉,上面吊一只紫砂壶。

    船家在船尾撑船,云观澜和孟聆笙坐在船篷里,小火炉里燃着木炭,云观澜手里握着芭蕉扇扇火,一旁还摆了根钓竿,痴心妄想地等鱼上钩。

    火苗舔舐着壶底,壶里烹煮着新茶,茶香袅袅,飘散在江风里,江风温软,茶香馥郁,让人心旷神怡。

    孟聆笙嫌船篷里热,探身出去吹风,只觉得江风扑面清凉,她忙不迭地把腿也移出来,索性脱掉鞋子,双脚浸到江水里,撩起一道道碧痕。

    云观澜喊她:“才三月里,江水还冷得很,你病刚好,小心着凉。”

    孟聆笙不理他,只仰着脸眯着眼感受江风。

    这是她从小感受惯了的故乡的风,一别十一年,今天终于重逢。

    云观澜端着茶弯着腰钻出船篷来,把一杯滚茶塞到她手里让她捧住,自己则在她身边坐下,不由分说地抱住她的小腿,把她的双脚从江水里捞出来,放在他膝上,扯下船篷上的毛巾擦干她双脚上的江水。

    孟聆笙斜眼看他:“这是船家拿来擦脸的毛巾,你这样用,小心人家让你赔。”

    云观澜嗤笑道:“赔他一万条又值几个钱?”

    孟聆笙“哧”地笑了:“有钱了不起?瞧你这土财主的模样。”

    两个人抱膝并肩坐在船头看江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端的是范文正公诗中景致。两岸黛山高,一脉秀水长,扁舟如叶飘零江水中,孟聆笙轻靠在云观澜身上:“我小时候听父亲讲《千里江山图》的故事,他说王希孟其实不是英年早逝,而是眼见大宋政治凋敝,知道来日必起灾劫,又舍不得自己这幅心血之作,所以干脆躲进了画里。那时候我就想呀,如果《富春山居图》也是一幅活画就好了,我可以随身带着,想家了就钻进去,吹一吹家乡的江风。”

    云观澜笑道:“《富春山居图》太贵了,土财主可买不起。”

    孟聆笙轻轻捶他一拳:“说真的,现在局势这么差,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们也遭逢王希孟之哀,我们要怎么办,我们应该往何处去?”

    王希孟生于北宋徽宗年间,于十八岁早逝,他死后不久,金人铁蹄南下,靖康难起,开封遭劫,赵宋南迁,东京一百六十七年繁华,从此只在旧梦中。

    云观澜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但愿我能有长卷,让你躲避人世间一切苦难。”

    突然间,一滴水落在眉上,孟聆笙仰头看,漫天雨点突如其来,朝着江水砸下来,下雨了。

    云观澜忙拉着孟聆笙的手钻进船篷里。

    雨点打在竹篾船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突然,钓竿一动。

    云观澜挑眉:“不是吧?这样都能有傻鱼上钩?”

    他忙把钓竿收回来,鱼钩上竟然真挂着一条鱼,活蹦乱跳地挣扎着。

    孟聆笙欢欢喜喜地把鱼取下来,丢进水桶里。

    两个人坐在船篷边上看雨,雨水在空中如银线密密交织,千点万点地打在江面上,被风潲进船篷里,沾湿了两个人的手背和衣袖。

    云观澜突然想起旧事来:“我小时候,有一回下雨,养父跟我说,他进京会试那年,在北平听人唱过一支曲子,叫《风雨归舟》,词写得极好,只是曲子不适合南方人口味,他自己又重填了曲子,那调子我现在还记得。”

    他清一清嗓子,手打着拍子轻轻唱——

    “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闷来时抚琴饮酒山崖以前。忽见那西北乾天风雷起,乌云滚滚黑漫漫。

    命童儿收拾瑶琴,至草亭间。忽然风雨骤,遍野起云烟。

    山洼积水满,涧下似深潭。霎时间雨住风儿寒,天晴雨过,风消云散,急忙忙,驾小船,登舟离岸至河间。

    抬头看,望东南,云走山头碧亮亮的天。长虹倒挂在天边外,碧绿绿的荷叶衬红莲。

    打上来那滴溜溜的金丝鲤,唰啦啦啦放下了钓鱼竿。

    摇桨船拢岸,弃舟至山前。唤童儿放花篮,收拾蓑衣和鱼竿。一半鱼儿就在炉水煮,一半到那长街换酒钱。”

    他声音清越,遇水愈显悠远,歌声被江水托着,悠悠四散向远方,又被两岸黛山送回,在山水之间随江风和春雨回荡。

    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曲唱罢,雨已经散了。

    船也已经行至严子陵钓台,云观澜和孟聆笙在这里上岸,云观澜手里拎着那尾鱼:“走喽,去长街换酒钱。”

    左手拎着鱼,右手牵着人上山回家,雨后山上一切青翠如洗,山石道也尤为滑腻,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云观澜停住了脚步。

    他探身从山壁里伸出的枝丫上采下一朵犹带雨滴的红花,抚平孟聆笙鬓角的乱发,把花插在她鬓边,嘴角含笑,文绉绉地说:“吾妻年少,正是簪花游春时。”

    孟聆笙摸一摸鬓角:“说到花,还是那年的望春花最好。”

    那一年初见,正是春光明媚时,上海到处望春花绽放,洁白如雪。

    云观澜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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